长安好第554章 告罪书
【一是因节使念在王爷是受他人煽动利用,之后及时杀段士昂止损,称得上将功补过的份上,认为王爷可免一死。】唐醒道:【但王爷谋逆亦是实情,范阳王不死,不足以儆效尤——节使可留王爷一命,但于人前处死王爷,亦是必行之事。】 李复听在耳中,对这番说辞是十分心服的,也真正明白了常岁宁的行事用心。 唐醒接着转达程严谨。 此类奇才,是强抢不来,强留不了的,此人愿意留在常岁宁身边效力,必然是出于真心折服。 而能折服此一类人,从人格到能力,缺一不可。 对此,李复此时已无半点质疑,他叹了一声,道:“若我再年轻个二十来岁,倒也想习得一身本领,跟随这样的人成就一番大业。” 少年奇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间仅有啊。 李昀吃了一惊:“能叫父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这常岁宁当真格外了不得……” 倒不是说他父亲多么高傲不服人,而是父亲从年轻时便十分爱好享乐,实在很难生出这样的热血少年心思。 李复看热闹不嫌事大:“且看吧,李隐有得头疼了。” 李隐借段士昂之手利用他攻下洛阳,这棋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人一刀砍翻了棋盘,能不头疼么?真正头疼的怕是还在后头呢。 李昀也跟了一句:“这下,那位圣人倒是能松上一口气了。” “那也是一时的……难道你觉着常岁宁她收回洛阳,是要献给那位圣人的?”李复道:“她这样的人,岂会甘心屈居人下?” “而当今圣人既降驭不了,也容不下这样的人物。”李复估摸着道:“迟早得打起来……” 李昀听得来了兴趣:“那今后谁输谁赢,父王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李复道:“我自然是躲起来看。” 他说着,又喟叹一声:“这天下果然还是看别人打,才更有意思。” 热闹这种事,看看就得了,真掺和进去,那自己就成热闹了——先前他这脑子当真是被粪给糊了,怎么就觉得自己也行了呢? 答应段士昂的那一日,他必然是饿得不轻,才会糊涂至此。 想到这里,李复又有些饿了,让李昀取出一张肉饼啃了起来。 李昀也跟着一起吃饼,啃到一半,不由问:“父王,母亲他们会不会有事?” 他和父王是“已死”之人,注定是不能回范阳去了,而母亲他们定然会遭到牵连。 “被发落是免不了的。”李复咽了一口,才道:“但你我已被‘处死’,待那封血书再传开……拿来保住你母亲他们性命应是够用的。” 虽是难逃被贬称庶人的下场,但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 思及此,再想到那封血书,李复对常岁宁又多了一分感激。 李昀心中安定一些,这才问一句:“唐将军让父亲抄写下的那封血书……到底是何物?” 李复:“告罪书。” 冬至之际,河水虽尚未结冰,但水流放缓,今夜无风,船只便行得很慢。 咽下了最后一口饼时,李昀擦了擦嘴,看向前方茫茫夜色,不由问:“父亲,咱们要去何处?” “你我二人身无长处,自然要寻一处安稳地暂避……” 李昀神情茫然:“如今这世道,还有哪里是安稳的吗?” 范阳王吃饱了就躺,拉过船舱里硬邦邦的旧被子盖在身上,困意上涌间,打了个呵欠:“怎么没有……” 有常岁宁那“未言”的。 崔秉凭借着一篇篇《不如速死赋》,在洛阳城中已颇具声名,并拥有了一批忠诚的拥趸,这些人普遍具有同一个特点:多是对时局失望透顶之人。 崔秉这篇暗讽荣王李隐欺世盗名的文章刚传开,很快便得到了这群文人们的附和。 以洛阳城为中心,四下对荣王的质疑声越来越多。 而此时,常岁宁收复洛阳的捷报,已经快马传至了京中。 朝廷上下喜出望外,人心迎来了久违的振奋。 太子更是在早朝之上直接喜极而泣,双眼冒着泪光,连声称赞:“此一战,常节使居功甚伟!实乃我大盛之福!” 洛阳城竟然被收回来了——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常节使却活生生地办到了! 太子一时上头,口中对常岁宁的夸赞之辞源源不绝地喷涌而出,他甚至从来都不曾在早朝上说过这样多的话。 但不知为何,附和的官员却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多,原本大喜的气氛,也渐渐添了一缕他看不太懂的凝重。 很擅长察言观色的太子留意到,这份凝重之气,甚至出现在了马相的眼中。 百官间,不时有人交换着眼神,眼底都算不上安定。 洛阳被收复,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但这封捷报,是由洛阳宫苑的宦官传回,而立下此功的常岁宁未曾有半字传回京中。 如此紧要的战事,如此值得被重赏的奇功,身为主帅必当要详尽地写一封奏报传回,才算合乎规矩……更何况,常岁宁直接做主在洛阳处决了范阳王父子,未曾经过朝廷。 不免又有官员想到,当初常岁宁护下汴州,事后也未曾传报朝廷。 除此外,朝中也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过来自常岁宁的任何文书了。 这其中流露出的无声傲慢,让他们实在无法忽视。 京中朝廷又无声等待了数日,直到李复那封《告罪书》被传抄入京,他们却依旧未曾等到常岁宁的任何奏报。 这已然不是事务繁忙能够解释的了,常岁宁即便再忙,可她手下自有谋士文吏无数,岂会连起草一份奏报都做不到? ——她这是什么意思? 朝中诸多官员为此感到愤怒,但奇异地是,明面上竟始终无人提出半字质疑,更不见上疏弹劾之举。 有御史试图上书,却被各处拦下了。 一时间,朝堂上下,在不安的观望中,默契到近乎诡异地在维持着某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此一日,京中阴雨,天色黑得尤其早。 六部官员陆续下值之后,湛勉离开之际,恰遇褚太傅,二人撑伞而行,借着雨声遮掩,湛勉低声问了一句:“老师,近日常节使之事……您是何看法?” 官服之外系着一件灰狐披风的老太傅在伞下,哼声道:“明摆着的欺软怕硬。” 湛勉一愣:“您说得是……” 老太傅嗤笑:“满朝文武。” 湛勉默然了一下。 “从前他们不是最爱指手画脚吹毛求疵么……”老太傅抬起花白的长眉:“怎如今她果真做了理应被弹劾治罪之举,满朝上下,却反倒无一人敢言了?” 湛勉心头浮现一字答案——怕。 怕弹劾之声起不到任何惩治威慑她的作用,而只会触怒她……而今朝廷根本无法承担将之触怒的后果。 哪怕有人私下已在怒骂【本官早已说过,此女野心昭昭必成祸患,本该趁早铲除】,今却也无计可施。 湛勉心头滋味繁杂,声音更低了些:“那依老师之见,常节使她果真会……” “会。”褚太傅毫不犹豫地点头:“会反的。” 说着,一手撑伞,一手负在腰后,悠然建议道:“你且去弹劾罢。” 湛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