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华录第二十章 小筑
邺城,魏郡太守府。 孙原归来,同时也带来了黄巾军的全面攻势。不过有卢植统兵在巨鹿郡与张牛角的黄巾军对峙,邺城周边尚属安全。张范总算是喘下一口气,魏郡太守府中的二十五位掾属首度齐聚一堂,应对眼前百年未有之变局。 太守府正厅内正端坐两排掾属,郡丞华歆不在,便以张范代郡丞事,以下依次是管宁、郭嘉、邴原、王烈、和洽、射援、射坚、荀攸、石韬、袁涣、袁徽等太学一系,右侧则是以五官掾沮授为首,依次为田丰、审配、朱瑾、崔林、李历、闵纯等魏郡人物。 仅是今日之局,孙原便已经看出来,这魏郡太守府内的人物已然分成两个派系了。 孙原一身紫衣,望着厅中二十余位年轻俊彦,不禁微微一笑:“诸位,孙原初入魏郡府,便要面对两派人物,这日后该当如何?” 张范目瞪口呆,他实在想不到孙原竟然如此直接,他当初与华歆本有筹谋,魏郡人治魏乃是不得已之策,黄巾军外患比魏郡内的明争暗斗更为可怕。沮授、田丰等人皆非普通的名士,更是魏郡乃至整个冀州的豪门大族的领袖,他们自然瞧得出孙原非同一般之处。孙原是天子钦点的魏郡太守,将来无论留任冀州还是入朝为卿,必是非同小可。而孙原此刻最需要的便是魏郡世家豪门的帮助。华歆三请沮授便是为了孙原能够得到沮家的支持,沮授的父亲是广平郡名士,沮家更是世代研习经学,虽然比不上清河国的崔家,于冀州亦是一等一的家族,得到沮家的支持便是得到了魏郡本土人的支持,孙原这个魏郡太守的位子才能坐得安稳。 “公子说笑了。”沮授在座位上微微欠身,“沮授既受征,忝为魏郡五官掾,自然当为魏郡尽心竭力。魏郡太守府内,并无派系。” 管宁和郭嘉同时望向沮授,心中明白,沮授的话,便是田丰、审配、朱瑾的话。 “诸位好似并未将冀州的黄巾军放下心上。”孙原望着沮授那一列人物,“似乎已有对策?” “公子亦是心有对策。”沮授微微一笑,眼神中神采一闪而过,“黄巾军看似势大,实则流民众多,公子前几日从中原而来,亦是证明中原流民食不饱腹,张角引动流民,跋涉数百里来到冀州,便被北中郎将的三万大军挡在巨鹿城下,可见百万之众并不足惧,魏郡并不堪忧。” 孙原笑意不减,并不答话。郭嘉心中有数,反问沮授道:“沮公倒是看透了局势,可有对策?” 沮授淡淡道:“百姓所图,安居乐业。让张角的流寇,变成魏郡的百姓,则张角必败无疑。” 此时管宁却是脸色一动,冲沮授道:“愿闻其详。” 沮授伸手,四根手指清清楚楚:“兴教育、理户籍、分粮、安民。” “好策略。”管宁面不改色,淡淡反问:“魏郡的农田,沮君可能分得清楚?” 此言一出,厅中所有掾属,除却郭嘉、王烈,均是变色。 魏郡的地,豪门最多。 管宁这一句话,只指沮授和所有魏郡的豪门。 沮授脸色瞬间已变回原样,依然沉稳冷静:“青州儒宗管幼安,果然有圣贤之风。” 他望着管宁,脸上又浮现笑意:“黄巾起事,无非官逼民反。这几年天下灾祸不断,故而中原千里良田颗粒无收,粮价涨而百姓饥寒交迫,而豪门大族兼并土地,故而让张角有机可乘——管君此语,可是意指沮授在魏郡,有占人田产的举措么?” 张范在旁道:“魏郡之田,有四万七千顷,按照近三年上计,沮家的田地确实持续增加。” “上计”便是每年,每州每郡均有一次全境统计,人口、牲畜、田地、产物、税收等数据,于每年九月将数据递交帝都大司农府中,汉律称“计断九月”。沮授心中一动——他实在不曾料到,华歆三请自己出手,却在见到孙原的第一面上,便陷入了孙原、管宁、郭嘉、张范四人联手的算计之中。 不同于魏郡太守中的议论纷纷,此刻心然正与李怡萱、林紫夜二女在邺城郊外寻找心怡的住处。 “这里不错。”心然笑着说道,春葱般的手指指向不远方,“这四周树木丛生,又有这一片天然坑洼,绝然是个好去处。” 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东边一片竹林,中间一片桦木,西边一堆乱石,方圆足有三十丈许空旷草野,不远处便是一道清澈溪水,与邺城的乡野农居所隔不过二三里,十里外便是虎贲营的军营,正是绝佳的所在。 “好地方。” 林紫夜怀抱手炉,披着紫狐大氅,靠在石头上休憩,她的身体本经不住折腾,不过心然和怡萱出来,若是留她一个人在府中也是闷着,便跟了出来。三女住惯了药神谷,自然更喜欢这田园生活。 孙原的马车被遗弃在黄河南岸,此时的新马车乃是沮授所赠,沮家家大业大,自然不在乎如此小小马车,虽然不及二千石的六驾马车宽敞,亦是足堪够用。此时正是张鼎担心三女安全,特地派了五十虎贲精骑护着三女,他的本意自然是觉得三女住在城内更安全,私底下亦是派人问过孙原,却不料孙原一笑置之,道一句:由她们去罢,生生给顶了回来。张鼎无奈,便命五十骑护卫左右,更兼为三女打造城外的住所。 “那便是这里了。”李怡萱望了望四处风景,嫣然一笑:“哥哥肯定喜欢。” 五十名精骑,除了杀敌,也是建造的一把好手,三河骑士训练本就有素,更是和黄巾军连战两场,对于杀人放火一道和建造军营一道同样精通,当下便按照李怡萱的想法,砍竹伐树,引导溪水,搬移石块,在这草野之上大建屋舍。 “哥哥定会喜欢这里。” 李怡萱望着眼前,仿佛又回到了药神谷里,那安然恬静的所在,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山中不记年,悠然度人间。 “这处所在,该取个名字。”林紫夜望着心然,“然姐,你说叫什么?” 白衣仙子如怡萱一般,望着眼前风景,过往一一闪过,绝美的脸色浮现淡淡的笑意: “他是清华无双的公子青羽,那这里,便唤作‘清韵小筑’罢!” 太守府的静室里,郭嘉细细地讲述那个平凡的故事,俗套、孤独、落寞。 手畔,一炉香冉冉而起,云雾缭绕。 孙原慵懒地靠在榻席边,手里把玩着一个茶盏,静然无语。 郭嘉说得很慢,直到话音落下,孙原的茶盏已空了七次。 他看着他把茶盏轻轻放在茶案上,轻声道:“梦做久了,连我也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 孙原看着茶盘上未干的水迹,呆呆地一动不动。 猛然间,沉默的紫衣公子淡淡地说了一句: “想来,楚天行前辈也有多的是身不由己的罢?” “世人皆如此,何况是他。”郭嘉亦是淡淡道:“他自号‘一剑萍舟’,看似洒脱,实多无奈……除自安慰,又能如何?” 楚天行,诸般无奈、诸多孤寂,尽一生铸造一柄“六相”,便是寄托一生期盼,相逢、相识、相知,方能相思、相念、相守。 可是这跌宕尘世、纷扰红尘,又能有几多人能相守终老? 求一人白首,念一人相守,人生的多磨,再是快意江湖,也难洒脱。 “你说——”郭嘉问: “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梦境?” 孙原似是什么都未听到,郭嘉便这么看着他,突然看他张了张口,蹦出了一个字:“是。” 郭嘉追问:“那你的梦境是什么?” “你向来识人知心,你认为呢?”孙原仍是一动不动,郭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茶盘仍是茶盘,茶盏仍是茶盏,唯有茶盏之下、茶盘之上,有一道浅浅水迹,似干未干。 “你若是有梦,也不会何等偏执。”郭嘉摇头,“你虽率性,却也是有度之人,若是你的梦都似他这般……” 他似乎正想到什么,缓缓地收了声音。 “意犹未尽。”孙原慢慢转向他,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茶盘水迹上,郭嘉望着他,只觉他神情呆滞,话却利落:“后半截想说什么?” “看你的样子,也不知该说什么。”郭嘉不再看他,转头望向窗外,“今天……是春分罢?” “不错。”孙原也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春分来了。” “冬去雪融,春来燕归。” 冬去、雪融。 春来、燕归。 看着窗外暖阳融雪,那紫衣公子如临梦迹,轻声道:“神人无机,达人无迹。他本超脱世外,既选择入了红尘,又岂能独完其身。” 这声语,似叹惋,亦似自哀,他眉宇低梢,平白生出一股淡淡忧愁。 “红尘事,自有终。”郭嘉伸手从茶盆中盛起一勺茶汤,倾入孙原的茶盏中,“你这般摸样,怕是看不到这世局终点。”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孙原哑然失笑,“我这副身体,当真是懒得动弹。” 郭嘉瞥了他一眼,哼道:“华子鱼为郡丞,管幼安为长史,这份待遇,天下郡守无出你之右,若是这般都不能让你专于兵事,那嘉便是瞎了这双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