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华录第二十九章 生变
魏郡太守府。 决曹掾史审配匆忙走进议事堂,此时郡丞华歆正独坐巨大的沙盘之前,见得审配匆忙而来,随手将手边的布帛藏入袖口,抬眼望着他:“正南何事?” “郡丞,此事非同小可。”审配一脸凝重之色,他一路进来皆是双手交于身前,双袖遮掩,华歆一眼便知其中蹊跷,待审配步行至身前,方才见他从袖中脱出手来,双手中紧握一卷书简,华歆眼尖,见他如此凝重,自然知道此卷必然深沉。 “这是刚发的一件案子。”审配将书简递给华歆,低声道:“太原王家的人,在邺城郊外强占民田民屋,还出手打人,现在群情激奋了。” “王家的人?”华歆眉头一皱,心知不妙。 王家是开国元勋、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王霸将军的后人,至今二百年,历代皆出二千石,门生弟子遍及冀、并。早年王霸长子王咸东迁琅琊,称“琅琊王氏”,与次子王殷“太原王家”一东一西,此时有王殷的四代孙王懋为幽州刺史、王允为朝中议郎、王泽为代郡太守、王柔为护匈奴中郎将,王家的子弟辈大多与河北望族联姻,素来有“冀州崔氏、并州王氏”之美誉,可见其家业博大。 “邺城令崔林如何处理此事?”华歆接过手来,打开草草看了一眼,眉宇间怒意闪过,显然极为不满。孙原此时正忙于安民,邺城为魏郡治所,最是要紧;而太平道起事,其最可怕的便是民众受激,争相景从,为寇所用,这位王家子弟在此要紧关头,竟然拿百姓动手,当真是瞎了狗眼。 “崔君的意思是……”审配沉而不语,左手抬手做了个劈杀之状,华歆心领神会,反问道:“他可说了什么?” 审配看着华歆,一字一顿道:“欺压百姓者,与贼子何异?” “如此最好。”华歆虽是君子,却知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审配是孙原指定的决曹掾史,如此处理自当稳妥。然而……审配如此失措,只怕其中仍有弊端,不禁皱眉道:“有何不妥么?” “配担心的是这个人为什么会在邺城?”审配低声道:“公仪督邮下令安民已有近月,为何这人此时要行此错事?” “难道……是他?”华歆眉头为之紧锁,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新任冀州刺史,王芬。 王芬是党人,赫赫有名的“八厨”之一,其有大名于天下,他出任冀州刺史,刚刚赴任不足十日,邺城便出了这等事情,难道是巧合?还是……他本就打算给魏郡设套、给孙原设计? “啪!” 书简重重砸在手心,华歆沉气道:“门下议曹史郭君现在何处?” 审配答道:“公子在何处,他便在何处,想来皆在清韵小筑。” 华歆眉头紧锁,此刻请孙原和郭嘉只怕来不及,冲门外喝道:“来人!” 两道身影登时进入门手拜礼:“郡丞吩咐。” “请功曹史张君、五官掾许先生和长史管先生前来议事。” “诺!”两位门下书佐点头应承,正欲离开,便听华歆再度开口:“且慢!” “子鱼先生?”审配看着华歆,不知其意。 华歆摇摇头,快走几步,将手中书简递给其中一名书佐道:“急赴城外虎贲营军营,请公子归来。” 两名书佐应声而去,华歆背负双手,面有忧色。审配快走几步,站在他身后低声道:“先生果然也是猜测是王芬计划?” 华歆遥望长天,摇头到:“正南所说不错,王芬虽空有其名,心性过疏,然若是设计公子,怕是防不胜防。外有黄巾翻天覆地之势,内不可再藏变生肘腋之患,歆既为郡丞,不能不为公子分内务之忧。” 审配点点头,不再说话。 诸位掾属皆在太守府内,华歆第一次召集长史、五官掾和功曹史等府中大吏商议事情,管宁、许靖、张范三人登时明白华歆碰上了棘手的事情,不约而同皆放下了手中公务,齐奔华歆这里来了。 管宁匆匆而来,迎面便看见了审配,登时已明白七分。 张范和许靖随后便到,看见华歆和审配神情,不由自主互视一眼,同时反问道:“出了何案,连正南都不能果决处之?” “歆已着人请回公子。”华歆抬手示意众人入座,“不过,在公子回来之前,需请各位一同商议个应对策略来。”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冀州经过一次动乱,虽然在种种巧合下,这次动乱并未造成魏郡太过动荡,但民事纠纷可谓层出不穷。 邺城有民王东林,自称是并州王家的子弟,且在邺城郊外圈了二十亩田地,邺城令崔林将灾民迁回邺城之时,其中有过半民众称自己田地、家园被人侵占,当时黄巾四起,大量民众在逃离家园时很少有人会携带州郡发布的土地证明,所以当他们再度回到魏郡时,就已经丧失了土地所有权。 邺城令崔林虽然年轻,却别有策略和手腕,虽然只有少部分民众仍有土地所有权的证明,在他手下已一一获得合法土地,并且将那些侵占土地之人一一绳之以法。 审配一一道来,张范皱着眉头反问道:“崔君手段过人,如此安排已是合理,这王东林又是如何出现的?” “这正是蹊跷之处。”审配道,“崔君已经算是速度颇快,安置民众之事又是阖府上下并力所为,有王烈公的气节、胡昭先生的声望,和沮授、田丰诸位掾史的四处走动,魏郡、乃至冀州的世家豪门并未掀起一股圈地、夺地的浪潮,所以还算安稳。” “王东林这人的出现,是在王芬出任冀州刺史之后不久。” 张范、许靖同时面现凝重之色。 王芬的党人身份众所周知,可是冀州没有几个人会搭理这位新上任的冀州刺史。王芬虽然是冀州刺史,但他对孙原没有指挥权,对张鼎也没有指挥权。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想强压孙原,夺取孙原的权柄。 这个叫王东林的人,不论他到底是不是太原王家的人,魏郡府若是轻视重惩于他,王家皆会心生不满,士族傲气使然,王家和魏郡府上下的仇隙便算是结下了。魏郡府除了孙原从太学带出的一批太学生之外,便是冀州的名士,而这些人基本都是冀州的世家大族。魏郡府和王家交恶,不亚于两州士族反目成仇。若万一出现这般情况,王芬这个冀州刺史必将有利可图。 他知道孙原是天子的人,寻常方法自然克制不了,所以用了这等谋划,想让孙原和河北的门阀世族心生间隙。他虽然是党人出身,眼下冀州刺史府的掾属们与魏郡太守府的掾属可谓天壤之别。 “是否要先告诉督邮?”审配反问。 审配的意思自然是明显,抛除他和沮授关系密切之外,沮授本人是冀州魁首人物,他若是知道其中事情,恐怕要妥协一二。然而此事涉及民政,孙原第一个“杀”令便是在此,沮授虽不一定会对这人让步,却会为冀州士族斡旋,这便是华歆等人不愿意看到的。 华歆想都不想,摇头道:“沮君清正,此事绝不能涉及他。” 审配哑口无言,华歆忌惮沮授至此,恐怕也是孙原对沮授的顾忌罢? “正南莫要多想。”许靖察言观色,一眼便瞧出审配心思,解释道:“子鱼先生是怕其中事情恐有后手,沮君为魏郡冠冕,便出了事情仍能力挽狂澜。” 审配点头,已是理解。 “还是告知青羽罢……” 管宁看着卷宗,淡淡道:“青羽不会容忍此事,你们如此姑息养奸,不怕他动怒?” 审配、华歆互视一眼,皆不敢言。 管宁眉眼轻抬,看着两人:“看来是想让我去一趟了。” 两人仍不说话。 管宁合上卷宗,淡淡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审配心中懊恼,他掌一郡刑狱,本不该如此,然而华歆和张承都不欲在此关头开杀,他纵然有心独断专行,却担心悠悠众口,华歆、张承名望皆不弱于他,地位又高,唯恐落下个倚仗地方势力为难魏郡府关员的名头。头脑一昏,竟然来找管幼安出头。孙原三令五申,不得加事于管宁头上,如今可谓是撞上铁板了。 华歆则是喜上眉梢,拱手道:“有劳幼安。” “郡丞不必多礼。”管宁不再看两人,携了卷宗便往外走,行至门口却又驻足,回望道:“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愿二位勿忘圣人之言。” 华歆苦笑一声,管幼安终是管幼安,当年如此,今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