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华录第二章 韩约
那店家眼睛已然是看得直直的了,那姑娘又叫了两声,店家仍是直勾勾地望着那姑娘,倒是这桌上的汉子已是忍不住了,又是一声“啪嚓”拍碎了木桌:“店家,人家姑娘叫你,莫非是聋了?” 那店家浑身一个激灵,“腾”地一下葱草堆上翻起来,方才快步走过来:“快来坐,快来坐!”转身便去后面盛了两碗水,直接递了过来。 边上那汉子瞅了一眼,险些把鼻子气歪了,到底是姑娘家的客人,那水都比自己这边的要多许多,自己身前这五钱一碗的水怕不是只有半碗,那两碗水看着都快泛出碗沿了。 那姑娘笑容可掬,道:“店家,这水几钱一碗?” 店家脸上已是笑成了一朵花:“不多不多,五钱五钱!” “五钱?”那姑娘显然是被这价格吓到了,一双黛眉蹙起,便听得那身后的紫衣公子道了一声:“给了罢。” “嗯?”那姑娘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话,念叨一声:“罢了。”随手取下腰间盘袋子,伸手摸了一把,抓出来放在桌上:“这里是四十钱,多的便算是柴火钱,借你的锅灶一用。” “好说!好说!”店家喜笑颜开,一把将几十个铜钱抓在手中,一愣神,却才瞧见那姑娘手中鼓鼓囊囊的袋子,少说也有个三四百钱。 那姑娘四处一打量,眼光在儒士一行人身上停留一会,转身冲四轮车上的年轻人道:“要么,今日随便吃些?” 那年轻人笑了笑:“还是寻些新鲜菜蔬罢。总吃粗粮,把你累坏了,回去了然姐会说我。” “我不放心。”那姑娘摇摇头,一脸不愿,却看见他一直笑着:“无妨,去罢。”他眼神转向那儒士:“看那位先生,亦不像是坏人。” “好罢。”她点点头,回头冲店家道:“替我好好照顾这位公子,我去去便回。” 店家仍是挂着一副笑脸,正准备应和什么,便看见那姑娘按了一下四轮车上的木匣,“呛啷”一声从木匣里弹出一柄长剑,瞬间便失了一脸血色。 “好剑。” 一行人皆是看在眼中,自然看得出乃是一柄罕见的神锋。这富家儿女,又是身带宝剑,孤零零行走在这荒郊野地,哪里像是寻常人家? 那紫衣公子坐在车上,端着水碗,浅浅饮了一口,从车底下掏出一个水囊来,递给了店家:“劳烦,将这水囊盛满。” 那店家一听,登时变了脸色,瞪着眼走过来掂量这水囊道:“这么大一个水囊,得装不少水,得好好算算钱!” 紫衣公子只是笑笑,摆了摆手。待那店家骂骂咧咧地走远,却突然回头望着那名儒士,问了一句:“公望着在下许久了,可是有什么话说?” 那儒士脸上瞧不出表情,道:“这位公子,与方才那位姑娘,皆非寻常人家。”顿了一顿,似乎是觉得自己不该如此说话,又道:“本来陌路相逢,不该多说,只是公子让在下想起来一个人。” “一个人?”紫衣公子笑意不减,“敢问是何人?” 那儒士神情一变,已是泛起笑意:“半月之前,在下尚在帝都,曾在路上见过一个人。” 他望着眼前坐在车上饮水的公子,一字一句念着: “北境,袁曜卿。” 那紫衣公子一愣,脸上微微变了神色。 袁涣袁曜卿,魏郡太守府的学曹掾史,执金吾袁滂的长子,这个身份在魏郡太守府中并不算高,但重要的是,袁涣是代表魏郡返回帝都述职的两位掾属之一。 他打量眼前的儒士,摇了摇头,太陌生,自己并未见过。不过,对方倒是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了。帝都人物无数,偏偏一个袁涣让他遇见了,还偏偏是魏郡太守府的人。 “看来公是猜到了在下的身份了。” 孙原摇摇头,苦笑一声,双手作揖:“在下孙原孙青羽。” 眼前的儒士嘴角上扬:果然不错。身旁几人互相看看,显然未曾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名震天下的公子青羽。 “不难猜。” 那儒士答应一声,端起自己的碗来,喝了一口肉干麦饭泡的汤水,拿起食箸来,吃了一口泡软的肉干,突然又冲孙原道:“公子青羽心怀天下,如今黄巾未定,怎么来了长安?” 孙原靠在车上,仿佛已是累了,静了许久方才道: “与我无干。” 那儒士一挑眉,问道:“黄巾贼因你而降,你不在魏郡,不怕北境大乱?” 他话音未落,便知道自己问错了。五月初,魏郡太守孙原平魏郡黄巾军,左中郎将平颍川黄巾军,两人同时封侯,风头无二,而今黄甫嵩领北境兵权,而孙原撤职、夺权、降爵,废为庶人,又岂能同日而语? 他自知失言,望着孙原,却又想起来他方才清清淡淡地四个字“与我无干”——少年历经大喜大悲,想必经不起人生跌宕,已然自暴自弃了罢? 他不想再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敢问,孙公子来长安做什么?即便是做了庶人,也该回淮阴家乡才是。” “孑然一身,去哪里不是去?” 孙原饮尽了碗中的凉水,靠在车上,侧脸望着儒士这边:“况且……我亦非要去长安。” “哦?”儒士眉头一挑,却是不曾想到,“那是去哪里?” “去拜访一位故人的家乡。” 孙原垂了眉眼,儒士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只觉得声音里有阵阵凉意——一位故人,莫不是战死在沙场的故人? 儒士心中心思百转,孙原以弱冠年纪执掌虎贲营五千骑,据说与骑卒吃住在同处,尽得军心,虎贲将士皆以兄弟相称,莫非这“故人”便是虎贲战死的将士? 凝了凝神,问道:“这家乡在何处?” 孙原没说话,缓缓闭了眼睛。 她的家乡么? 凉州,北地郡,郁郅县(今甘肃庆阳)。 他想张口,却只觉得方才饮下的是黄连熬的水,喉咙里是浓浓苦涩。 那儒士愣了,他并非没有预想过自己与这位年轻公子相会的场景,只是眼前这位实在是不能与风华一时的公子青羽相提并论,谁能料想到传说中能与战国四大公子相比较的人物,竟是如此潦倒模样?若非亲眼所见,当真难以置信。 “不提也罢……” 孙原动弹了一下,眼睛微微张开,望着那儒士,反问道:“公究竟是何人,对在下如此上心?” 那儒士一笑,放下了碗,起身冲孙原拱手作揖:“凉州,韩约。” 若是袁涣在此,应该就知道,眼前这位儒士便是当初他在帝都述职时,在大将军府前见过的那人。 何进府中有名动天下的赵歧、何顒,皆是当世第一等的鸿儒,从来不曾对寻常人另眼相待,韩约这位久在西疆的小小从事,乃是何进拜将以来亲自送出府门的唯一一人。 凉州韩约,短短四字便是凉州九郡百万黎民人心民望之所向。 只不过,孙原并不知道眼前这位韩先生,在凉州是何等身份地位。 “韩先生礼数过了。” 孙原摇了摇头,强撑着还了一礼:“而今孙原已是区区一废人,当不得了。” 韩约微微一笑:“公子青羽,理应当得。” 他望了望外头天色,冲孙原道:“公子若是去凉州,韩某倒是颇有些熟路,若是信任,可愿与在下同行?” 孙原猛然抬头,一挑眉:“你也去郁郅?” “郁郅?”韩约仿佛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色骤然一变:“你去哪里做什么?莫非要上射姑山?” 韩约身边的几个人,一听射姑山三个字,皆是一瞬间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