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华录第三章 交锋
千里之外,帝都雒阳,太尉府。 眼见得那道流星璀璨夺目,划过紫微,于九天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光尾。管辂掐着悬珠,骤然心中一动:“北境……刘公!” 他霍然转头,脸色已然苍白,冲着许劭颤巍巍地说:“刘公……去矣!” 许劭身形一晃,已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满目绝望,一分分扭过头望着厅堂深处那病榻上的老人—— 榻边风冷,吹落一盏长明灯。 那老者轻抚长子的肩膀,轻轻一笑:“文先,阿爷将杨家、将大汉交你了。” 四十三岁的杨彪跪倒在榻边,泣不成声。“累了,睡了……” 话音未落,那只手便已倏然落下。 天下第一鸿儒、四代三公的杨家杨伯献,七十高龄,终是撒手人寰,溘然长逝。 巍巍卢龙塞,三万北境骑,一夜尽白。 大汉侍中刘和、魏郡太守孙原、平难中郎将张燕、护乌丸校尉鲜于辅、武猛都尉丁原、靖北中郎将公孙瓒、虎贲校尉张鼎、骑都尉曹操八位二千石大吏亲抬灵柩入卢龙。 卢龙塞的城门缓缓打开,典韦率一百锋锐、七百陷阵已等候许久。 棺中,刘虞面目如生,崭新的朝服第一次穿在身上,腰挂三彩紫绶,双手执剑身前,安然如旧。 锋锐卒统领典韦手捧大汉战旗,亲率七百陷阵营护送灵柩,南归雒阳。越骑校尉赵云、中垒校尉杨凤亲率一万铁骑相送绵绵雪道。 孙原望着刘和,叹了一声:“你不走么?送你父亲回雒阳。” 刘和转身,望着绵延大山中的卢龙塞,眉眼尽敛:“那日,老卒曾言‘于此守旗三十年,今日当死,以子继之’,刘氏一门,大汉宗亲,岂不如一老卒乎?” 他骤然踏前一步,迎着草原风霜,冲一万铁骑重重一跪,仰天长喝:“诸位与家父并肩而战,今日家父战死,刘和以命立誓,与诸位生死相倚,胆敢犯我大汉边疆者,誓杀之!” 赵云举槊向天,放声怒吼:“杀!” “杀!” 一万铁骑举火,夜空有如白昼,阵阵怒吼直冲九霄。 北境三州皆缟素,大雪一夜满关山。 那一日,大汉太尉刘虞战死北境卢龙塞,大汉太傅杨赐病逝帝都雒阳城。 天子深恸,罢朝三日,帝都百石以上官员一万人,白衣长送杨赐灵柩于十里长亭。经太学之时,太学十三博士引三万太学生伏于道左,长跪不起。 天下人皆知,那一日大汉崩了半壁江山。 不同于沃野上的肃杀,小山崖上琴声缭缭,平添一分淡然。 孙原坐在轮椅上,身上压着厚厚的紫狐大氅,身后是董真和心然,两袭白羽并肩而立。 山崖下,管宁席地而坐,身前转魄琴琴弦生动,所奏正是名曲《广陵散》。 《广陵散》脱胎于古琴曲《聂政刺韩王》,乃是大汉乐府中相和但曲代表之作,取战国时期聂政刺杀韩王的悲怆杀气,以隐鹤心性,与沙场上演奏此曲,或是他已然知晓,此战已凶多吉少。 远眺巨大军阵缓缓前移,孙原眼底尽是忧色。六万将士,此战过后,能回卢龙塞的还有几人? 突然,一股危险直入脑海,他猛然皱眉,一眼望去,数里开外的鲜卑大军之中,似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犀利目光恍如剑气直射而来。 孙原眉心凝重,鲜卑一族养精蓄锐三十年,这其中又出了多少高手? 似是感觉到了这道目光,琴音急转直下,如大河奔流,汹涌而出。 “啪!” 弦音乍断,管宁同时抬头,直望向鲜卑军阵之中—— 杀机已动。 他缓缓起身,抱起转魄,望了一眼山崖上的孙原,两人互视一眼,默契之间,管宁已前行十丈。在他原先所在之处,已然涌出五十名寒月护卫。 太史慈手挽落月,侍立在孙原三人之后。他的目标唯有一个,便是保护这山崖之上的三人。 鼓声起,军阵缓缓前移,郭嘉最后看了一眼山崖之上,随即与战车一同前行,他身后的五百刀士随即拱卫大纛,出离军阵。 “中郎将巡阵!” 传令官声如雷震,传彻军阵,典韦、许褚护持郭嘉的战车飞驰。 雪色飞扬,在那“大汉征北将军”和“大汉太尉”的大纛之下,不再是紫衣飘然的孙原和雄姿英发的刘虞,而是一身缟素的郭嘉和刘和。 一万前军是刘虞留下的全部精锐,刘和和他们一起奋战在第一线,他不允许自己站在中军,他的父亲已然战死,皇族的尊严不允许他今日还站在城墙后头,仍被父亲死后的余荫蔽护。 “呛啷”一声,辟疆剑跃然在手,刘和剑锋前指,杀气勃发:“出阵!” 前军升起苍龙大旗,鲜于辅、阎柔、关靖、鲜于银随机指挥前军缓缓列阵。 一万将士,共十二名军候,组成了十二个巨大的木盾盾阵,缓缓前移,相隔中军两百步。 中军处,杨凤与张燕并骑,低声道:“鲜卑人有五万骑,若是一阵淹杀,我等还未冲过去,鲜卑人便已然屠了这一万人了。” 张燕神情肃穆,目光深邃:“我军中军不动,鲜卑人亦不敢倾力直杀我前军。” 杨凤摇头:“鲜卑人不可以我汉人兵法度之,我中军和前军有两万五千步卒,常人自不会以重兵凌我,不过……郭先生的布局,当真不是故意以我等为饵?” 郭嘉确实布了一个局。 六万大汉精锐,除了前军是刘和、鲜于辅等刘虞的旧部,左军丁原、吕布等人和赵云统率的河东骑军共一万五千人,皆是大号最精锐的骑兵,右军是颜良、文丑、张合等人统率的河内骑军和骁骑营,亦一万五千人,后军是孙原一手带出来的最精锐的虎贲营,由虎贲校尉张鼎亲自统率。 最薄弱的一环,恰是原本应该最坚固的中军。郭嘉把黄巾军放在了这里。 杨凤想的,是郭嘉会不会借鲜卑人的人把刘虞的旧部和黄巾军残部杀个干净。 刘虞已死,黄巾军精锐尽丧,此后北境已然是孙原嫡系遍布,一手遮天。 张牛角正在杨凤和张燕身前,猛然转身,望着他们两人,神情凝重。 “黄巾军曾是插进大汉的一柄刀。” 张牛角突然的这句话,打破了杨凤和张燕的思绪,二人互视一眼,若有所思。 “今日,这柄刀的刀柄已在大汉天子手中。” 张燕和杨凤豁然明白。 来到苍雪原的,只是一万五千黄巾军精锐步卒,而他们的父母妻儿,那百余万老弱病残,还在冀州接受大汉官府的接济。 不论郭嘉是不是想借鲜卑人的手,屠了黄巾军,此刻已不再允许他们这些黄巾军领袖胡思乱想,箭在弦,不得不发。 一通鼓罢。 远处的鲜卑军阵中,鲜卑大王和连坐在马上,拍拍自己的弯刀,笑了笑:“汉人的步卒也敢挑战我鲜卑勇士,叔父,你说他们的统帅是不是昏了头了。” 他的身边,正是他父亲的结拜兄弟,年过半百的老将落置键落罗。 “大汉从来不缺智者,亦不缺统帅。十年赢了他们一次,乃是你父亲的智谋与勇武,以及他从不轻视任何对手的习惯。” 和连冷笑一声:“叔父,他们离开卢龙塞两千里了,你觉得他们还回得去吗?” “能将六万人带至深入草原两千里的所在,不犯错、不失道,大王觉得对面的统帅,又是何样的对手?” 落置键落罗的话点醒了和连,这位鲜卑大王一改轻视之色,望向对面的大汉军阵,低声道:“不论是谁,我也定要取下他的头颅,高悬弹汗山上。” 自从十年前鲜卑大王檀石槐于荒雪原全歼大汉北征军之后,便在未见大汉军队出塞迎敌,鲜卑人日益壮大,已复有当初匈奴的全盛时期。 此刻这大雪覆盖之下,便是大汉当年战死的三万将士鲜血浇灌的肥沃草原。 生死搏杀。 “那么,就看对面的统帅到底是谁了。” 和连远眺那座小土坡,马鞭前指,登时从他的身后奔出书十匹雄壮的战马,直直地冲杀而去。 “对面有一半是步卒。叔父……” 和连转头望着落置鞬落罗:“八千骑,足够否?” 落置鞬落罗老眼眯成一条缝:“大王是不是忘了,鲜卑有三部大人。” 鲜卑自檀石槐时代起,尽复匈奴故地,东起三韩,西至西域,纵横之广不亚于大汉,南抄缘边,北拒丁零,东却夫馀,西击乌孙,尽据匈奴故地,东西万四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网罗山川水泽盐池。却派系林立,强如檀石槐天纵之资,亦不能一手掌握,于是置鲜卑为三部,东部鲜卑以宇文部、段部、慕容部、拓跋部为大族,西部鲜卑以轲比能、阙机、弥加、素利为首领,而中部鲜卑以鲜卑大王和连和他父亲的旧部落置鞬落罗、和连兄长的儿子魁头等人为首。 今日的和连,没有他父亲的威望和能力,今日的鲜卑,自然也不会听他一个人的。 他再度望向那片小断崖,冷笑一声:“我已杀了刘虞,再杀了孙原,这片草原必臣服在我的马前。” 他身后十余骑骤转马头,向孙原所在的小断崖狂奔而去。 最后一人衣着奇怪,回头望了和连一眼,却不曾言语。 落置鞬落罗面现诧异之色,反问和连:“大王和慕容部落有了什么约定?” 这位草原最大的王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笑着说:“今日鲜卑生死存亡之战,慕容部落理应为我鲜卑出一份力。” 落置鞬落罗没有再问,他知道和连做了什么,却不知道和连哪里来的把握。 鲜卑人来了,数十骑每一人都是高手,太史慈横眉冷眼,抬手便是一箭。身边一众寒月护卫登时箭如雨下。 强劲的剑雨瞬息而至,鲜卑一众高手瞬间散开,无一例外避过了长箭,坐骑却纷纷中箭——无人能认为仅凭寒月护卫的射技便能阻拦鲜卑高手,射人先射马,让其不能迅速靠近孙原。 只不过,有一人一骑,迎箭而来,竟然有如神助,强如太史慈的劲箭,竟然也被其强大气场弹开。 管宁望着一众高手不断逼近,手已抚上转魄琴。 二十丈! “叮——” 一声锐利琴音,无形音障凭空出现,鲜卑一众高手登时落入音域之内,身形仿佛被时空停滞,五十支箭矢破空而来,竟有三四箭正中目标。 太史慈心中一喜,却见最后那一人一骑凭空消失了。 清风过眼,一道清俊身形出现在断崖边。 他身法超然,这一现,便出现在孙原身后五丈之内。 “嗖嗖嗖” 三支寒月箭瞬间飙射而至,那人微微侧身,两道银光擦着额前、腿前闪过,径直从孙原头上、脚边远远飞去。 中间那支,在一对手指间犹自颤抖。 太史慈已然凝眉,落月弓上两支箭已然引弓待发。 “北境第一弓手,太史子义……” “果然……名不虚传。” 那人一身打扮,非胡非汉,头戴高冠,一身胡服,左手负剑于身后,右手双指间,正是那支寒月箭。 “阁下好深的修为。” 孙原的声音传到身后,心然推着轮椅转过身,正看见那人松开双指,那支寒月悄然落地。 “曾以为这一身修为,能与中原剑道最高者比较,却想不到……堂堂龙公子,竟成了废人。” 那人话虽轻佻,脸上却无半分蔑视。 “慕容风游学大汉国的山川江湖,纵览中原武学,原以为世间所谓高手只有张角才配称得上,未曾料到中原武学竟如此能人辈出。” 太史慈冷哼一声,怒道:“知我中原底蕴,竟还敢攻我疆土?既然找死,便横尸出长城!” 慕容风微微侧脸,轻笑一声:“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望了望远处抚琴的白衣,笑道:“或许,今日草原上唯有白衣隐鹤管幼安配称为高手罢?” 远处,《广陵散》琴音未绝,四面八方的鲜卑高手无一人能进入琴音屏障之内,管宁仿佛听见了崖上的谈话,琴音一转,骤显苍凉。 “那是……?” 慕容风愣住,他长居中原,自以为熟悉中原诸般文化,此刻管宁所奏,竟是未曾听闻。 对面孙原微微颌首道:“此乃乐府歌谣《战城南》,乃我大汉军乐之一。” “倒是在下见识浅了。” 慕容风微微摇头,盯着孙原道:“一年之前,孙公子尤是武林中‘绝代双骄’之一,而今修为尽丧,却敢如此自负,区区五十人便敢在此观战,不怕在下将你杀了?” “杀我?” 孙原微微讶异,他自以为布置周全,有心然、管宁在侧,还有太史慈这世间一等一的神箭手,他实在不知慕容风到底实力如何,竟能如此蔑视。 心然望了望尤自苦战的五十名寒月护卫,冲太史慈道:“且去罢,此处交我。” 太史慈并未立刻抽身,而是望向了孙原,后者微微点头,随即撤弓飞下山崖,五十名寒月护卫虽然精锐,犹非鲜卑高手的对手,若无他在场,只怕死伤非轻。 慕容风目光扫过心然、董真二女,道:“原以为公子建宇享风流之名,却不知道公子青羽竟还随军带着女眷,不怕数万将士心寒么?” 孙原缩了缩脖子,寒风冷烈,他如今身体更不堪重负,面对慕容风咄咄逼人,他只是笑笑:“我已一介废人,长驱跋涉深入鲜卑腹地,这副身体若无照顾,怕是早已死在道上了。” 慕容风眉目凝聚,望着心然和董真,他着实看不出来二女身怀武功,以他目下修为,早已未将女子看在眼中。 “你不怕死吗?” 孙原点点头:“我怕,也曾不怕过,今时今日,怕了。” 他声音虽轻,却不由得有些颤抖。 “怕死,还来我鲜卑圣地?” 鲜卑圣地——身后不到二十里,即是弹汉山鲜卑王庭所在。 孙原又点点头,眉宇黯然:“鲜卑杀我大汉太傅刘公,此仇,我报。” “刘公之死,是草原憾事。” 慕容风听到刘虞名字,眼睛也微微眯起:“草原多少部落受过刘公恩惠,于我而言,刘公是大汉国第一位好人,有他在,北境五族可无烽烟。” “可他是鲜卑族的敌人,他在,乌桓、扶余、丁零、鲜卑、匈奴必然不会联合。” “和连必杀他。” 和连?联合? 孙原眼神骤然一清,鲜卑与中原很久未曾爆发如此大的战事,极其反常以重兵破卢龙,杀刘虞震动北境——其背后目的,竟然是为了联合五族,想南下中原。 “我听闻过汉国的史记,李牧、蒙恬、卫青、霍去病、窦宪……无不是击破匈奴而成就其名将之名。今时我鲜卑南下中原,亦或是名将辈出。” 董真心头一凛:鲜卑竟然盘算地那么深?那么今日……是否也是围杀一局? 孙原眉眼一凝,慕容风的每一句话都透露出相当分量的信息,他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做什么? 孙原带了北境几乎全部的兵力进入鲜卑腹地,辽东他顾不上,但是随着公孙瓒的骑兵和虎贲营、镇北营一道,幽州除了属国都尉那点人马已经无兵可用,卢龙还有几万黄巾军的老弱病残,并州武猛都尉丁原手上不到六千人,这点人马面对鲜卑动辄二三十万的铁骑大军,几乎毫无抵抗能力。 “阁下所言,是说我大军深入已成死局?” 孙原仿佛突然来了精神,直了直腰杆,只是慕容风未必瞧得出来。 “我不认为公子青羽……你——今日,还有什么胜算。” 慕容风微微一笑:“区区六万人,敢深入草原千里,大汉国名将不少,为何看不出退路已断、生机尽绝?” 孙原摇摇头:“阁下直呼鲜卑大王之名,莫非是他亲眷?” 慕容风未料到孙原如此境况下还能捕捉到他语言之中的漏洞,轻哼一声,淡淡道:“和连是鲜卑的大王,慕容风是鲜卑的刀。” 不是和连的亲眷,却直呼和连的大名。孙原自然听得出来,鲜卑的团结靠得是利益关联,眼前这位不是第一也是第二的鲜卑高手,从来未服从过鲜卑的大王。 “所以……阁下是来杀我的,只是想杀得舒服一些,未曾想我已是废人,难以痛下杀手么?” 慕容风挑眉,未曾反驳。 孙原叹了一口气:“想不到鲜卑人竟然也会讲究中原的礼仪道德,到底是我看浅了这片草原。” 慕容风无语,他望着此刻束手就擒般的孙原,突然觉得今日的任务未免太过轻易了。 他突然坐了下来,如中原人一般盘腿而坐,问道:“公子青羽,北境疆臣,破黄巾时智计百出,今日却想凭借数万兵力便攻我鲜卑王庭,到底是失智还是失算?” 一万五千步卒,以偃月阵缓缓向前。 关靖和鲜于辅分别带领四千人护卫在刘和军阵的两侧,在刘和身边是七千边军精锐,是刘虞留给大汉北境的最后遗产。 “咚咚咚咚……” 第二通鼓罢刹那,鲜卑军阵中茫茫铁骑如大河奔流一般汹涌而下! “御——” 传令兵的怒吼传彻战场,一千面长盾将步卒大阵紧紧护住,半空之中,一阵乌云砸落在盾阵上,留下密集的长箭。 “拒——” 三千柄长矛前指,形成一排密集的矛阵。 马蹄声与战鼓声交杂,大地在巨大的浪潮下轻轻颤抖。 五里、四里、三里…… “提刀了……” 鲜于辅拔出了环首刀,脸上缓缓浮现一丝笑容。 八千铁骑如同巨浪一般生生砸上步卒大阵,一瞬间,前排的战马和鲜卑士卒便被生生长长的长矛串成一串,然而并不能阻挡鲜卑人的冲击,更多的鲜卑人和他们的战马躲过了长矛,对着盾阵之间的缝隙狠狠战下马刀,将汉军士卒剁翻在地。 刹那间,嘶喊、怒吼、痛呼、悲鸣,连成一片,在茫茫杀场上激荡。 慕容风想要信息,更多的信息。孙原的态度,让他觉得这一场搏杀更像是一个圈套。 大军统帅……竟然孤身观战,引着鲜卑高手刺杀? 和连不是不知道,落置鞬落罗、拓跋锋都知道。但是,杀死孙原,北境大军势必群龙无首,这个诱惑太大了,甚至大过杀死刘虞。 和连几乎看到了自己饮马黄河的壮举,先杀刘虞或是无心,但今日在孙原的逼迫下,鲜卑人凝聚到了一起,杀死孙原、击败北境汉军,长城便再也阻挡不住鲜卑人,那是父亲做不到的事情,也是数百年来无人能做到的事情。 和连选择动手,甚至不惜向慕容部落请来了第一高手慕容风。 孙原望着慕容风,突然笑了,反问道:“北境除了我,就没有人让你觉得更具威胁?” “或者……此刻的你以为,除了我,便没有人能威胁到鲜卑第一高手的你?” 慕容风也笑了,他有兴趣和孙原多聊一聊:“慕容风……愿洗耳恭听。” 孙原看了看董真,冲她微微点头,董真皱着眉,眼里满是忧色,却是推着轮椅,径直来到了慕容风跟前。 两个人宛如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便如此闲谈起来。 “我不在,你觉得此刻指挥北境大军的是谁?” 慕容风不假思索:“郭嘉郭奉孝。管宁和你在此,北境三公子便只有他了。” 孙原点头:“我不认为以奉孝的智谋,比不过你那个好大喜功的大王。” 慕容风亦道:“在下亦不认为从未上过战场的郭奉孝能指挥数万大军,据我所知,黄巾军的数位统帅皆在军中,凭郭嘉一介书生,只怕指挥不动。” 话音未落,他突然眼前一亮,道:“刘和,真正的指挥者是刘和。” 孙原往后靠了靠,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慕容风相当聪明,一眼便看出关窍所在。 郭嘉明面上是大军统帅,但是缺点亦是明显,所以孙原更倾向于以刘和为统帅,佐以张牛角和公孙瓒,一个黄巾统帅,一个北境骁将,足够帮助刘和镇住场面了。 孙原笑了:“能来刺杀我,就一定可以刺杀奉孝。虽然以他的武学修为,我不认为鲜卑有人能够杀他。还是谨慎一些,先将目光从刘和身上引走为上策。” 慕容风眉眼骤起,鲜卑人真的没想过,统帅北境军的竟然是本该把刘虞灵柩送还帝都的刘和。 孙原看了看他,笑道:“刘和和我是故交,相信你应该能查到,加上太傅过世,他要么扶灵还乡,要么停留在卢龙塞,等待天子的诏令,故而你们绝然不会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战场上。自然,他也不会成为你们刺杀的目标。” 慕容风不语,孙原所说字字属实,丝毫不差。 孙原又道:“我是北境目下军职最高之人,自然是大军统帅,故而你们最想杀的人自然也是我。两千里,长路漫漫,大军行军缓慢,虎贲营又一直拱卫在中军,自然让你们觉得,我就在中军,而且十分惜命。” 慕容风不得不承认,大军奔袭,本当兵贵神速,而此次北境出兵,耗时日久,两千里足足走了四月有余,鲜卑因此大军云集。起初,和连、落置鞬落罗等人以为汉军是因为带了大量步军,故而行动迟缓,然而汉军铁骑并不缓慢,两路铁骑穿插,保护步卒大军缓缓推进,显然是故意告知鲜卑人,汉军有久战之打算。自然,也更加坚定和连诛杀孙原的打算。 慕容风点头:“不错。因你护卫严密,在下一度以为你武功当真废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却未曾料想,你竟然以己作饵。” 孙原又笑了,答道:“虽有布置,还需谨慎。总归要让你觉得我和奉孝才是你们刺杀的目标才是,不出意外,鲜卑第一高手当来刺杀我,鲜卑第二高手当去刺杀奉孝顺了。” 慕容风无奈点头,确实如此。他此刻就在孙原面前。他若想杀孙原,此刻可瞬息之间便将这位大汉北境第一疆臣斩杀。 只不过,杀了孙原,于战局并无任何影响。 孙原的战旗一直和刘和的战旗在一起。一万五千步卒对八千鲜卑骑兵,此刻已成胶着。 刘和杀红了眼,他身边的亲卫一个又一个扑上去,被鲜卑的马刀削下头颅,肢体横飞。一千多鲜卑骑兵被穿成了肉串,随即便让汉军的步卒方阵失去了尖刺,失去了尖刺的刺猬已不足为惧,鲜卑人呼号着、呐喊着冲向刘和,冲向那面高高耸立的大纛。 刘和还没动,他端坐在战马上,紧紧握着辟疆剑,鲜卑人距离他仅仅二十丈。 “结阵、御敌,向中军靠拢!”关靖、鲜于辅同时升起双兔战旗,战鼓声骤变,两侧步卒大阵同时向中部靠拢。 保护住刘和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守住大纛,将两侧仅剩的生力军融入到刘和的中军,没有办法保持军阵的宽度,便只能增加军阵的厚度,一万五千人,就算鲜卑人一个一个砍,也要费他三刻功夫!前军的变阵让郭嘉微感错愕,他想到了关靖和鲜于辅必然牺牲自己来拱卫刘和,却未想到,一万五千人竟然连两刻功夫也撑不到。 赵云、公孙瓒连连问询何时出击,鲜于辅和关靖的所作所为只能让他们明白,刘和已然危在旦夕,刘和的大纛倒了,这一战便结束了。 郭嘉没有动,他在等,他想看看,到底是谁先沉不住气派出援军。 他在等,和连也在等,在等八千骁勇的鲜卑骑士如何将这一万多汉军屠光。汉军的前军极其顽强,三个方阵已经融为一体,左右翼本就人少,面对两千铁骑的冲锋,各有千余人的损伤,再加上三轮箭雨的射杀,前三排的队列已然不成建制,损伤已然超过一半。 慕容风远眺战场,冷笑一声,反问:“这便是你们的布局?” “以步迎骑,或为饵,或为杀。刘和的一万多人以短刃应敌,绝非为杀,只可为饵——你自己做饵,也让刘和做饵?” 孙原转动轮椅,背对着慕容风,远眺战场,心中一阵伤神h淡淡道:“作饵的不是刘和,是这一万五千步卒。” 慕容风明白,他不过觉得刘和是统帅,本更重要,他不明白孙原为何让刘和涉险。 风寒,愈冷。 天地萧瑟,血腥之气夹杂风中,吹到身前。 慕容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分辨不出是鲜卑人还是汉人的鲜血,一样都是人血,一样都是人命。 “奉孝在等,在等中军守不住的时候,就是他出刀的时候。” 慕容风明白,他当然知道郭嘉想在刘和坚持不住、鲜卑人以为胜券在握之时派出两翼骑兵合围这八千骑,可是和连手上还有三万骑兵,赵云和公孙瓒的两万骑兵如何面对四万骑兵的两面夹击?他不相信孙原看不出,也不相信郭嘉看不出,他在等答案,在等孙原说出他的自信到底源自哪里? 孙原突然叹了一口气,转过方向,却不是看向心然和董真,而是看向了远处的茫茫草原,秋深冬至,千里草原已不复青葱,天地虽阔,茫然无家。 “好一方天地,壮阔如斯。” 紫衣公子连连赞叹,令慕容风的眉眼敛起,他此刻已然坚信孙原的武功废了,草原大漠,无人敢背对身为鲜卑第一高手的他,即便是全盛时期的孙青羽,也不能。 “若是身死此处,倒也舒服。” 孙原侧脸望向慕容风,这一个眼神,瞬间让慕容风的心神为之一震。 对面的心然,同时变了颜色。 慕容风察觉到了心然的变化,眼睛骤然睁大: “你竟一心求死?!” 孙原、郭嘉的盘算,并不是击败鲜卑人,也并不仅仅是为了刘虞报仇,而是想跟鲜卑血拼,哪怕全军覆没、亦在所不惜?! 慕容风望向远处沙场,数万人的辽阔战场,他从来都没曾想过,孙原这一战,从未指望过能赢! “鲜卑人,十四岁就能提刀上马,和昔日的匈奴人一样,凌虐我大汉北境,一个百年、两个百年、三个百年,大汉灭了匈奴、却灭不了鲜卑,以至于北境有百年之疲。” “来去如风,骑战精锐,让大汉之兵来往疲敝。确实是匈奴、鲜卑一贯所用之策,二百年来除了窦宪将军能有所成,大汉竟然再出不了一个如同冠军侯一般的将军。” 孙原娓娓道来,一一剖析:“大汉的兵制、税制、官制,限制了大汉的手足,当今陛下纵然有昔日孝武皇帝的雄心,又哪里来昔日的桑弘羊、霍去病,为陛下所用?” “太傅身死,令我和奉孝不得不苦思对策。大汉内忧外患,并不能组建一支精锐骑军,如昔日冠军侯一般,纵横草原大漠。” 慕容风愈听愈明,他从来未曾想过孙原和郭嘉的布局,竟然舍命如此—— “你,竟以整个北境为饵,逼迫我鲜卑大军集结,想同归于尽?!” 孙原笑了,虽然只是微笑,却令三人都不寒而栗。 孙原从未有过如此心机谋算,当初对黄巾军也不过屡屡怀柔处之,今日竟然一改常态,连下必死之局。 孙原是自己为饵、以北境数万精锐为饵、以刘和、自己、郭嘉、公孙瓒等如今北境的所有大吏为饵,让和连能够调动鲜卑所有精锐,进攻弹汗山,不过只是再给和连一个借口。 四万对五万,哪怕一战全军尽丧,也要让鲜卑在十五年之内再难进攻大汉北境! “这一战,鲜卑没了五万人,乌丸、扶余、丁零、匈奴想必都不会让和连好过。” 孙原转头望向慕容风:“我大汉付出了一位太傅的代价,付出整个北境精锐的代价,换你鲜卑灭族,你以为如何?” 慕容风周身气机已然积压可怖,便连董真都已察觉到那凌冽的杀气,她牵着心然衣角,却已然发现后者面沉如水,手中已隐隐有剑光泛起。 慕容风仍不死心,反问:“慕容风倒是奇怪,公子青羽若是送葬了整个北境,就不怕乌丸人和匈奴人反扑,不怕背上大汉国的千古骂名?” “你算算看?” 孙原依然一脸笑意:“大汉北境有归附的匈奴人、乌丸人,有武猛都尉丁原,有护乌丸中郎将和度辽将军,有数十万黄巾军余部,他们的亲人战死在弹汗山下,你觉得草原上哪个部族敢进攻今日之后的北境?” “鲜卑人夺走了匈奴人的草原,今日匈奴人是选择夺回草原,还是南下越过长城?” “好、好、好!” 慕容风怒极反笑,连声道好:“公子青羽到底是公子青羽,竟然步步算计,今日慕容风不杀你,岂有脸面回去见我全族?” 孙原看着慕容风杀机尽显,依然从容,除了为北境留下生机、留下时间,也要为天子、为杨赐留下时间,刘虞身死,乍现的权力真空让朝堂暗流尽数涌动起来,唯有北征,让天下的目光尽数吸引在弹汗山下这场大战,朝堂上的天子才能从容面对,收拾残局。 孙原和郭嘉的联手布局,每一步皆是阳谋,和连、鲜卑、大汉,乃至草原上的每一个部族,都已经成为棋盘上的棋子。 刘虞之死,看似是一件天崩地裂的事,竟被化腐朽为神奇,局势尽归一手操控。 慕容风无暇顾及大汉朝堂,尽管他已深思熟虑,却步步差一着,他可以不管和连这个鲜卑大王,却不能不管鲜卑全族的死活,他此刻,只想杀了孙原、杀了和连,保留鲜卑的元气。 他知道,他想不到的事,和连更加想不到。 眼前的紫衣公子,从容、淡定、眼神忧郁却淳澈,他在求死,却大可不必死,今日的局面便是在一个毫无行动能力的人手中造成,四万人,换两个种族的生死存亡! 可恨! “呛啷”一声嘹亮的剑鸣在这片小小的断崖之上乍现,化作无形声浪四散传播而去。 一道璀璨夺目的剑光冲天而起,赤色和青色交织,在小小断崖上编制成靓丽的图案。 剑锋,停在孙原眉心前。 孙原的眉心有一道细微的伤口,有鲜血缓缓渗出。 一袭白衣出现在孙原身后五尺,心然手臂前指,一对雪白剑指上吐出九尺紫色剑芒,掠过孙原的头顶,直抵慕容风身前。 慕容风的剑上,杀机尽敛。 心然的剑,纯粹宁静。 唯有一道气机,如大河喷涌、星河倒卷,在慕容风身后凭空乍现。 剑气! 来人玄衣如夜,身姿英俊挺拔,如九天之剑屹立天地之间,三丈之内,尽被流光剑气充斥、锁定。 草原大漠无人敢背对慕容风。 六合八荒无人敢背对倚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