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华录第五章 烹熊掌
楼前一缕篝火正燃,正烧着一锅雪水。 刘和从楼里搬了个火盆过来,就坐在楼前地上,看着孙原在雪地上忙活,感叹道:“果然还是伯盛懂事,给你藏了四只熊掌。今天日子不错,先是见识了南军张伯盛的烤熊,又能见到你孙青羽亲手烹制熊掌,难得、难得。” 孙原此刻已经褪了外袍,将袖口扎紧,亲自动手处理熊掌。四只熊掌被整齐切开,均是硕大肥美,前掌腥臭气较淡,自然是首选。正听着刘和念叨,一笑置之:“君子远庖厨,刘议郎还是对原敬而远之罢。” 刘和笑了:“孟子云: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和,既未见其生,亦未见其死,何必敬而远之?” 孙原正在用滚水烫去熊毛,听了这番回答,自然是刘和拿他下厨之事比做黑熊离开巢穴,都是不该的事情,便眉头一挑:“你非得拿我打机锋么?” “不敢。”刘和应付了一句,“你说你在此读了十年书,考一考你,总归是不难。”他突然正色道:“你可知,陛下与你的位置?” “官位?”孙原一顿,反问:“我尚未前往帝都,按汉律,需等我往太常寺述职,方才能领取印绶。听你的意思——陛下已然安排好了?” “若是等太常寺安排,整个帝都就都该知道了。”刘和摇摇头,“陛下用的是中旨,除了我和经手的几个常侍之外,无人知晓你的任命,即使是三公府、太常寺和尚书台都无人知晓。” 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三公九卿的职权大为降低,本来归属于少府的尚书台被光武皇帝剥夺出来,变成了内朝,成为天子行使的皇权的主要机构,其主官尚书令虽然只是秩比千石(年俸禄千石)的官员,却是大汉“三独坐”之一,与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并为百官之外的显赫职位。从那一天开始,大汉的朝堂就被分成了两个,一个是内朝,是天子的朝廷,一个是外朝,是大汉三公九卿和诸卿的朝廷。即使是天子的辅弼大臣、托孤重臣,也需要录尚书事、统御尚书台,方有在朝堂中立足的实力。也正因为如此,天下官员的任命,皆需经过尚书台审核。天子这步棋下得惊险,越过尚书台直接颁布任命诏书,而且用的是中旨,这就代表孙原是由中官上位的,一旦尚书台那几位录尚书事的人物反驳,孙原可谓是被天子置于刀俎之下任人鱼肉了。 “几个常侍?”孙原心思自是敏锐,察觉到了刘和话中的意思:“陛下和中官联手了?”——常侍,便是常侍奉在天子近侧的宦官的统称,当今朝堂之上,便有十三位常侍,朝堂乡野皆统称之为“十常侍”,两次“党锢之祸”便是常侍们的手笔,横扫天下儒生,即使是在药神谷呆了十年的孙原亦是久仰大名。 “联手?”刘和苦笑一声,指着孙原手中的熊掌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陛下既然想瞒过尚书台和外朝诸府,除了联手宦官,别无他途。” “更何况,天子最信任……不,他没有最信任的人,他只有能利用的人——本来也就只有这些宦官了。” 当今天子刘宏,大汉离开了药神谷,便在去年将这药神谷主的名号给了年不过十七的小萱儿。” 张鼎心中一动,慕予剑他自是听说过,于《评剑谱》上名列第九,与孙原的“轻画剑”可谓是药神谷两大神兵了,难怪药神谷这些年安若磐石。秦初有人名曰东郭折器,自称是干将传人,着了一部《剑谱》,记载了先秦七国名剑。此谱后来被神兵山庄庄主楚时休所得,据传说已是残本,当时神兵山庄的相剑大师朱东来好品鉴天下名剑,聚一生观剑之精,续补此谱,命名《评剑谱》,列天下名剑一百柄,前十二柄更被称为“十二神兵”,为武林所仰望的罕世存在。 “论欣赏,老朽最爱的当属心儿。心儿是四个孩子里最懂事、心思也是最细腻的,只不过数月前突然离去,也正是从那时候我才知晓,原来她的武学修为已在我之上了。” 他转头冲张鼎咧嘴一笑:“老朽练了六十几年的武功,被一个小姑娘十年便超过了,那时候这心里的滋味哦,当真不好受。” 张鼎心中剧震,只是缓缓问道:“老丈的武功,是否已达流虚境界?” “流虚?”刘老丈笑意不减,“当年武林皇帝将天下武学境界分为五重,自易境、昙毓境、浮妄境、流虚境、通明境一重比一重高深,便是传说中的天道八极,也不过通明境界而已——是罢?” “老朽三十岁时候便是流虚境了。” 张鼎陡然睁大双眼,他见了老者脚下步伐,自知是高手,却不曾想到,竟是流虚境的绝顶人物。放眼天下,能达到至高的通明境的不过是武林传说中的“天榜”天道八极,仅此八人罢了。 老者却不理会他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只是又吃了一块肉,也不知哪里翻出来一个葫芦,仰头灌了几口,随手递给张鼎:“药神谷除了医术天下一绝之外,小紫夜酿的‘冷清雪’和老朽的‘百花蜜’也可称为两绝,这一壶还是从小紫夜那里缠来的,今日便宜你了,尝几口。” 张鼎不禁咽了一口口水,伸手去接,只不过平素稳重如他,此时竟然也有几分轻轻颤抖。甫一入手,便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他素来不好饮酒,但一闻这味道,却忍不住抬头饮了一口,只觉一阵暖流沿着喉咙一路顺下,暖了心肺。 “如何?”老者哈哈一笑,又转过头去,自顾自道:“小萱儿最是温柔了,她那性格和孙小子最是般配,孙小子也是在外漂泊了许久,才被老朽送到这药神谷来,据说从小也是被心儿捡到的,心儿不过比他大一岁,便一个人带着他和小紫夜两个,靠着一路乞讨才生生活下来。” 张鼎一时噎住,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为何这同样悲苦的经历,竟生出孙原的和颜悦色和林紫夜的冰冷淡漠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来。 “小萱儿从小便没家,年纪又最小,在这药神谷里只有孙小子一个哥哥,自然是缠着他多些。这些年来求医的人愈来愈多,时常有些外来的所谓‘武道新秀’,有些跌打损伤,也到这药神谷来,只不过也入不得她的眼内。” 张鼎不禁心中感叹,他不问江湖事,却久在军中,自然有许多天南地北的士卒私下说些故事传说,他依稀记得,这位龙歌龙公子乃是“人榜”中排名前几的人物,武学据说已有浮妄境的修为。 “孙小子,你别看面上洒脱,心里可是十分计较。” 他看着张鼎,正色道:“他这个人把情字看得最重,待三个女孩儿谁也不差,只是却最钟情于小萱儿,大抵两个人脾气相投。你这一来,他这一生清静,便算是没了。” 张鼎低着头,他与刘和一般,将这世外的清静看在眼里,呆了半晌,方才答道:“天子之命,谁也躲不得。” “天道自有轮回,谁也逃不掉啊。” 老者站讲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径直走了出去,也未将那酒葫芦拿回来。 “老丈!” 一身戎装的张鼎霍然站起来,急问道:“敢问上代谷主是何人?” “子慕予兮善窈窕——” 老者的声音远远传过来,一息之间,老者竟然已出现在十几丈之外,众多骁骑竟然一个也未曾发觉。 “子慕予兮善窈窕……”张鼎暗暗念叨一句,这句出自《九歌》之一的《山鬼》,乃是战国时期楚国大夫屈原的名作,不正是“慕予”剑名之由来么? 不远处,驾车的车夫望着刘老丈远去的身形微微而笑:“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