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华录第十三章 颍川
颍川郡，阳翟。</p>
孙原一行自轘辕关乘船，沿颍水逆流而上，直抵颍川郡治阳翟，目标正是名震天下的颍川月旦评。</p>
颍川藏书阁，荀家与陈家两个当地世家豪门联手创建，同时还有汝南许家和颍川辛家的鼎力支持。荀家以荀氏八龙为首，陈家以陈寔陈仲躬为首。荀家后辈人才辈出，而且均出于颍川儒院。而颍川藏书阁前祭酒，便是颍川名士、“水镜先生”司马德操。</p>
山门前，远远便看见一位头戴进贤冠、衣朱紫儒衫的中年学士向孙原遥遥下拜。</p>
“大人有些来迟了！”</p>
“这是……许文休？”射坚在孙原身后念叨一句，目瞪口呆。</p>
来颍川藏书阁的目的无外两条，孙原心中谋划却一直都未明说。其一是避开他人耳目，不得已金蝉脱壳；其二是寻求太平道的蛛丝马迹。张角的太平道遍布八州，北有魏郡，南有颍川。一路上，孙原和几位掾属商量了许久，决定必须去一趟颍川。</p>
“是许先生。”孙原淡淡一句，抬步上前。他离开太学之时便已得了马日磾的消息。虽然一个太学祭酒并不引人注目，却对朝局了然于心，知道孙原此去必不安全，特地修书一封令人急送颍川。他和许靖乃是旧交，也算是借此再帮助孙原一次。</p>
射坚惊讶，想不到孙原居然和许靖也认识。射援、桓范同样惊讶，此刻，他们两人再加上射坚三人的名声还不如一个许靖。</p>
孙原一行九人，缓缓登上台阶。山林空旷，长风徐来，百余级石阶颇有登仙境之感。</p>
“汝南许靖，见过魏郡太守。”</p>
许靖躬身一礼，向孙原作揖。</p>
“岂敢，文休先生多礼。”孙原抬手扶起许靖。</p>
射坚大为惊愕：“怎么？公子和文休先生认识？”</p>
“伯牙子期，何以面相相识？”许靖笑了笑，看着孙原身边的心然和林紫夜，目露惊艳之色：“这两位姑娘不知是……？”</p>
“这是家姊林紫夜、舍妹李怡萱。”孙原笑道，“如此叨扰，抱歉了。”</p>
“本当如此。”许靖点点头，不禁赞叹一声，又看了看射援与桓范这几人：“大人于太学可谓满意，看来日磾出力颇多。”</p>
桓范、袁涣这几人才反应过来，原来孙原初离太学之时，就已经布好了一步，便是张鼎和那一百缇骑，恐怕都是局内的步数了。</p>
“不必多言了，诸位请随靖入山门。”</p>
许靖一甩衣袖，邀众人进入山门。</p>
猛然间手心一暖，李怡萱乍然转头望着孙原，却见他脸色已然微变。</p>
林紫夜无意一望，却见两个人的手紧紧相握。</p>
“是不是有什么不妥？”李怡萱细语低声，身边林紫夜也握住了她的手，低声答道：“有人在跟着我们。”</p>
李怡萱身形一晃，随即镇静下来。她自然猜到孙原的金蝉脱壳之计不会瞒天过海，尽数躲开追兵，但这追兵未免来得太快了。</p>
“未必是追兵。”孙原轻轻握了握李怡萱的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p>
“不必担心。”李怡萱报以一笑，嘱咐道：“有事情放手去做，我保护紫夜，不会出事的。”</p>
孙原眉头一皱：“说得什么话！”</p>
这一句语气颇重，射援、袁涣离得近自然听见，毫不明白为何孙原竟忍得下心呵斥李怡萱，如此美人，难道不该细心呵护么？在一转头便看见林紫夜掩口轻笑：“萱儿，他凶你，不然我们抛下他，去别的地方罢？”</p>
李怡萱也是被她逗笑：“如此甚好。”</p>
孙原站住脚，回头望望两女，道：“总待吃了午食再去吧？”</p>
射援、袁涣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想出去玩！细想也是，孙原与许靖乃是约好的，自然不同于寻常见面，二女此时要离开也知是不妥，无非差个借口而已。</p>
前头许靖却是听了个真真切切，回头冲二女笑道：“二位姑娘还是先行用了午食罢，回头让靖之夫人与两位同游颍山。”</p>
二女尚未答应，身后几人却是极为高兴，行船一路吃的都是河鱼虾蟹之类，虽然孙原偶尔出手烹制，却鲜有他们的份了。一路风尘正是难过的时候，这时许靖请吃饭，凭这个身份也足以欣喜了。</p>
孙原与许靖乃是马日磾所约，自然是有密事相谈，李怡萱自然知道不能打扰，但林紫夜已察觉不妥之处，她终究是不能放心，与许靖夫人在一起想来能安全一些，便只能答应了。</p>
颍山不高却是豫州风景奇绝所在，许靖的住所自然也在山上，众人沿山径徐徐而上，远远便看见十余亩的亭台楼阁屹立山间，门首一人年轻气盛，十余岁年纪，如同正在等候着什么人。</p>
“这便是许先生住所？”</p>
袁涣、臧洪等人大为惊讶，许靖以清谈知名，却有如此豪宅，实在令人费解。</p>
“这是颍川藏书阁。”许靖笑道：“并非靖一人居所，汝南和阳士也居住在此。当年仲躬先生博学，藏书十万卷，荀、许、陈三族便合力修建这座山上的藏书阁，累年所积，藏书已近三十万卷。天下间，慕名而来者不知凡几，可谓天下仅次太学内府藏书之处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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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涣、袁徽、臧洪等人都是饱学之士，对颍川藏书阁所藏书籍也大为惊奇，一代大儒马融、蔡邕都以知书博学知名，太学两位大师何休、郑玄更是享有“学海”“经神”之名，然而其所藏书均不及陈寔陈仲躬“十万”之数，更勿说如今颍川藏书阁的三十万卷了。</p>
许靖看见几人惊呆模样，不禁笑道：“若是有空，诸位可以自行抄誊，只是藏书却不能带走。”</p>
孙原却是听出言下之意，许靖既然说了可以誊写抄取，便是不准外借，更勿谈取走，可见这是颍川门阀世家藏书之处，自然非一人之力可及。也因此是颍川门阀的门生子弟读书之处，难怪颍川士子鲜有在太学求学的，这颍川藏书阁便是颍川人才辈出的保障。</p>
“学生许钦，见过诸位。”</p>
正到门前看见这人，却比远看时更加年轻，正是许靖之子许钦。</p>
“原来是许先生之子，幸会。”</p>
孙原拱一拱手，以他身份地位自然不需要行礼。其他几人毕竟与许钦同辈，便需一一行礼了。</p>
许靖道：“马祭酒前书并未提及孙大人会携带家眷前来，如此便请靖的夫人同两位姑娘用餐，不知可否？”</p>
射援、桓范、赵俭心中笑了：许先生却不知道两位美人同咱们这位公子实在亲密，只怕触了公子霉头了。不料眼前这位紫衣公子淡然一笑，答道：“如此安排，实属万幸，原谢过文休先生了。”</p>
几人面面相觑，各自哑然。</p>
许钦冲三位佳人拱手行礼：“两位，请随钦来。”</p>
林紫夜嫣然一笑，微微颌首：“有劳公子了。”</p>
许钦到底少年心性，脸上不禁绯红一片，不敢再看二女，低头便走。</p>
二女不禁掩口轻笑，与孙原约了时辰便随许钦去了。</p>
许靖哈哈一笑，引领孙原等人往正厅去了。</p>
午食一过，正是艳阳高照，林紫夜素来喜欢暖意，不想错过这等好天气，想先找个地方消消食，便同许靖夫人一同出来。这边许靖等人也陪着孙原等人出来。许靖看了看日头，想来时间充足，不由提议道：“后山颇为秀丽，不如诸位一同去看看？”</p>
射援不由拍手叫好：“颍川风景之秀丽，足可称冠绝兖豫二州，公子若是不借此机会观赏一番，恐怕遗憾。”</p>
“前来参加月旦评的人如此多，想来后山应该没什么人了吧。”李怡萱嫣然一笑，看似却立刻点醒了孙原。</p>
孙原含笑点头：“那便依了文休先生，去后山走走吧。”</p>
颍川少山而流水纵横，颍山后山便因水而颀丽。</p>
一道曲折的竹径藏在参天古树之间，青石上已布满青苔，仿佛是废弃了的幽谷小道。</p>
听着耳边青翠的鸟叫声，他不由止住了脚步。</p>
“深山幽谷暮，鸟鸣夜阑初。”</p>
他轻吟这诗句，步伐轻缓，流连于山谷清幽处。</p>
“太守大人好雅兴。”许靖微微笑道，“听说这几位太学名士皆称大人为‘公子’，不知有何缘由？”</p>
孙原仿若未闻，看着路边青树默默出神。</p>
许靖一哑，正尴尬间，身后的桓范和赵俭连忙快走几步赶到身侧。许靖心知其意，点点头后退一步，跟在孙原身后，不再说话。两人便将其中缘由一一说了，倒让许靖惊讶不已。</p>
李怡萱听觉入微，她本跟在孙原身侧，听得几人说话，便悄然放慢脚步，与许靖等人走在一处。</p>
“文休先生，原有一问，请先生解惑。”</p>
许靖正与几位掾属闲谈，猛听得孙原言语，转头拱手道：“太守请说，靖知无不言。”</p>
“纵情山野，往来幽静，可否谓人世之佳处？”</p>
他张开双臂，感觉着天地之间那自然之气，清新、舒畅。</p>
许靖却是一愣，他以为孙原初任大郡太守，应当有大志，所问必涉牧守事宜，全然不料他竟问出这般话来。</p>
他摇头道：“公子青羽年轻有为，为何心生退意？”</p>
“人生在世，不过沧海一粟，谁斗得过天地乾坤……</p>
“往复循环，轮回因果，终归是宿命交加，不曾了然……</p>
“人活一世，何必太累，若是可以老死于山林，那又该有多好。”</p>
紫衣轻拂，飘飘如仙。</p>
他一身紫色，在天地一片翠绿里，竟如水滴入海，融合为一。</p>
林紫夜静静的走在他的身侧，注视着他如如脱俗的身影。</p>
“公子青羽惊才绝艳，何必如此心性。”</p>
一声长叹，顺着山谷幽径传来，平缓恬淡。</p>
除了许靖和孙原之外，几人都是一震，听这声音由远及近，仿佛仙音渺渺，难分真假。</p>
“前辈世之高人，难道也看不透人世纷繁么？”</p>
孙原循声回应，步形一错，已然闪出十余丈。</p>
李怡萱连忙飞身跟上，足下宛若水流柔缓轻飘，速度竟不下于孙原。</p>
剩下几人脸色大变，哪里知道孙原一个温润青年竟有如此功夫，他们都不会武功，只得立刻拔身跟上。林紫夜不禁叫道：“别去了，追不上的。”几人闻身止步，都是一脸茫然，林紫夜解释道：“对方应该没有恶意，否则青羽不会离去，以免中计。”说话间便往许靖那里望去，只见他手捋长髯，面带笑意，显然已有所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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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出百余丈，便见一株青翠柏树下两位老者对坐弈棋，孙原隔着数丈便微施一礼，以示尊敬，已然知晓适才传声的便是其中一位老者。</p>
“颍山幽谷，高人在候，原不胜荣幸。”</p>
“公子青羽武功绝顶，风华年少，他日必为天下英雄。”</p>
一老者执黑，高大挺俊，身背一柄包裹长剑，剑眉入鬓，气息内敛，孙原一眼便看出是绝世高手。对面那个老者一身白衣，手执白子，道骨仙风。</p>
“在下愧不敢当。”</p>
孙原微微一笑，看见老者身边尚有三个座位，便径直走到那背剑老者旁边坐下，淡然观棋。</p>
“好嚣张的小子，居然敢直接在我身边坐下来。”</p>
那老者突然狂笑，反手向孙原拍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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