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行周第一百二十九章 军心
郭信留下王世良继续封锁李守贞府上,便与王溥一同去寻郭威复命。 郭威已将河中节度使府衙作为临时行辕,进得衙内,见得到处都是还未干涸的血迹,只是屠杀之后的尸首已经不见,只剩下许多残破的物件散乱在地上。 郭信和王溥穿过杂乱的前院,在后衙的一间偏殿里见到了郭威与刘词等人。 偏殿里摆着七八张矮案,矮案之上都堆放着书信纸册。郭威身穿戎甲,就盘腿坐在其中一张矮案之后,手上快速翻阅着从案上拿起的书信,面色十分阴沉。 偏殿里出奇的安静,白文珂、扈彦珂、刘词三位大员垂手站在一旁,就连他们也不敢出声,一副屏息凝神的模样。郭信和王溥见状只好与几名都指挥使们先在下面等着。 没多久,郭威抬眼瞧了一眼众人,突然一巴掌拍在案上。“咣”的一声巨响,在场的人随之精神一震。只见案上的书信全被震落在地,郭威则瞪圆虎目扫过众人的脸。 众人皆是一惊,郭信也是头一回见到郭威发怒的模样,一时觉得郭威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我等在此奋力杀贼,竟不知身后有多少人与逆贼暗通款曲。”郭威语气低沉,却让郭信感觉其中压抑着滔天的愤怒。 刘词俯身想要去捡散落在地上的书信,却察觉到身旁的扈、白二人不为所动,刚微微弯下的腰立马又直了起来。 郭威倏地起身,将手负在身后,抛出一个问题:“李守贞坐困孤城,却敢以一己之力与朝廷相抗。咱们本以为是李守贞老迈昏庸,不成想并非是他痴心妄想,而是关外,甚至东京城和山东的几镇都有许多人要暗地里给他递刀子……我军数万将士一年间艰苦作战,若要他们得知此间细由,军心如何可安?” 几位部将说不上话,只得在下面彼此交换眼神。上面的扈、白二人仅作皱眉不语状,只有刘词立刻变了脸色:“咱们卖死卖活,倒头来贼寇不仅在城内,更在城外?” 扈彦珂点头赞同:“此等宵小着实可恨!” 随后白文珂也喟然长叹了一声:“朝中之臣食君之禄,藩镇节帅世受朝恩,哪个不是恩宠在身?此辈阴结叛臣,真是有负朝廷,有负官家。” 郭信紧望着郭威,见三人都表了态,正要作势出言支持,突然察觉到袖子被拽了一下,回头看去,是王溥微不可察地轻摇了一下头。 这时郭威神态严峻起来,目光在殿内扫视:“既然这样,诸位觉得要怎么办?” 刘词慷慨陈词:“朝贼不死如何平军心?大帅若要上表中枢,我愿与公一同附书!” 扈彦珂与白文珂二人也随即表态,态度虽不如刘词热切,但总归是向郭威表达了支持。 就在这当口,王溥的声音突然在一众武夫间响起:“不可!” 众人的目光都诧异地看向王溥,王溥当即趋步上前,先朝郭威作了一礼,又向刘词三人拱了拱手,不急不缓地道:“卑下以为,凡事应该都朝两面想,就拿这些书信而言,朝藩之臣通贼虽有损朝廷威仪,但李守贞已死,此事终未酿成大害,至于如今书信尽入公手,却足以震慑宵小。 卑下听闻,魑魅乘夜而出,日出而逃,如今三镇最艰一镇已克,长安凤翔小贼不足为惧,正是群贼逃窜,关中复苏之际。大势已定,公何不学他日之魏武,将此间信函一焚了之,以安天下诸公之心?” 郭信观察着郭威的神色,清楚地察觉到郭威的眼睛亮了一下,又立刻收敛了。虽只有一瞬,郭信却突然产生一个感觉:郭威不是真怒,而是装怒! 郭威随即又坐了下来,微微沉吟,似是经过一番细想,随后开口道:“若无王溥之言,咱们一帮粗人险些误了大事。朝廷连年用兵,如今持战了一岁有余,还有二镇未平。如今之计,诸军及三司都已经不起折腾。 我身为宰辅,不得不为朝廷大局考虑,意下便依王溥所言,将此殿含这些书信一焚了之,以安天下之心,诸位以为如何?” 郭威的态度突然翻转,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不过郭信细细想来,郭威似乎也只是抛出了问题供众人争论,根本未曾在王溥发言前表明过态度,只是刘词与郭威走得近,让大伙误以为刘词所言是郭威的意思罢了。 白文珂问道:“只是不知天下之心可安,军中之心可安否?” 郭威不语,王溥再次拱手道:“朝中通贼者,蠹虫而已。逆贼已平,军心所期,乃是修整封赏。俟封赏班师之后,诸军各司其职,届时此间之事不过春风过草,日后断无他言。” “既然如此,我无异议,都依使相所言罢。”白文珂转向郭威拜道。 有了白文珂牵头,其余部将们随即一片附言之声。 郭威很快便拍板:“明日升堂议事,此间密事,诸位且勿要传与将士知晓。” 独自走出殿外,郭信心里仍在揣摩刚才殿上所发生的事:王溥那时拉住自己,显然是因为当时并非自己说话的时候,而是郭威有意借此机会试探白、扈二人及都指挥使们的态度。 至于王溥所说的那番话,根本不像是灵机一动,难道是郭威与王溥提前策划好的一出戏?可是王溥入城之后便跟在自己身边,没理由知道偏殿上的事,除非郭威早就知道朝中有人通敌这回事! 郭威正携大胜之威,只在一间偏殿就在众将面前轻松压制了两位节度使和禁军主将,这才是手段。再加上那些只有郭威一人看过的书信,从此之后,上至朝廷,下至藩镇,不论究竟哪些人与李守贞互通有无,谁不都得对郭威忌惮一二? 想及此处,郭信突然回想起来王溥在殿上说的话来,那烧信的魏武不就是曹操?王溥这家伙可真会举例子。 等郭信回头再看时,一缕青烟已经从他身后升起。 …… 汉军彻底接管河中城,郭威调集禁军驻留城内,其余外镇藩军仍驻守城外大营,随后又命王溥等属官发布安民告示,并在节度使府衙升堂议事。 河中节度使位置空悬,郭威理所当然坐在主位,郭信站于诸将之间。 很快,郭威便令左右将李守贞委任的宰相靖余、孙愿,枢密使刘芮,以及郭信在李府见过的那胖和尚总伦等坟头垢面的罪臣押入殿中,待在众将面前宣读了一应罪行之后,便令在门外等候的军士将其一并押解至东京献俘阙下。 论罪之后便是论功,王溥为有功将士宣读升赏任命: “王彦超据敌破阵,拟升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韩通作战有功,直宣奉国右厢都虞侯;王审琦阵前拼死力战,擢厅直左番副将……” 郭威已经提前拟写好枢密院堂贴,待回东京交与枢密院主官杨邠与侍卫司主官史弘肇批准之后,升迁的军将们便可在禁军中到任。 殿内的空气中充满了喜悦的气氛,名列赏册的将士不计其数,就连那些往日里面目严肃、愁眉不展的大小军将们此时也无不是喜形于色。 “尔等将士,共尝艰难,如今寇首已平,待得了旨意便班师回朝,最近日子,诸军且好生修整去罢!” 出征禁军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在河中府就已完成,而继任李守贞之后的河中节度使人选却不在郭威的权力之内。 按照常理而言,河中节度使最有可能的人选应该出自于前来平叛的保义(陕州)节度使白文珂与镇国(华州)节度使扈彦珂二人之间,当然还有一个可能的人选,便是虽未领镇却已具备领镇资格,前不久刚才尚洪迁手中继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之位的刘词。 河中府虽不是富地,却也远离契丹、唐蜀等国,比起河北关西等地而言显然算是块不错的地盘,加之此地扼守蒲津,北控河东南挟陕虢,地势之利导致其位显要,这也是李守贞敢于以河中一镇反叛的重要原因。 三大主帅,白、扈、刘三人,或明或暗都在向郭威示好。 又过了些日子,东京遣使前来河中府宣读诏书嘉赏将士,并带来了大量牛羊和财物犒军,汉军营寨中顿时一片喜庆,比过年时还要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