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履薄冰第100章 宴无好宴寻瘢索绽104
邬景和乃是锦衣卫红盔将军，在京领一千五百人的实权将军，这么称呼不比钦差疏远，也不会显得端长辈架子。</p>
驸马爷视线在太妃与东安王身上来回逡巡，神情凝重，一言不发。</p>
直到两人都略微开始紧张起来，他才突然展颜一笑：“是啊，看来大家上了年纪都有这个毛病。”</p>
“只不过，我除了腿疼，还有些头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p>
他语气略重地咬了咬头疼二字，感慨地摇了摇头。</p>
太妃有些勉强地接过话头：“景和武状元出身，又随着世庙在西苑修行过，身子哪里是咱们这些凡夫能比的。”</p>
虽是缓和气氛，但太妃说道后面，仍忍不住看了一眼须发皆黑，面容好似中年的邬景和一眼，露出羡慕的神色。</p>
身形富态的东安王出声附和：“红盔将军这是得了世庙恩泽，以武入道，太妃想学，不妨诚心供奉飞元真君。”</p>
缓和一句气氛后，他侧身示意殿中，提醒道：“岷府跟襄府的小辈，已经在殿里等着开宴了，咱们先进去吧。”</p>
太妃也立马反应过来，请邬景和入宴。</p>
啧……这是第二次抬出世宗了，邬景和默默记在心里。</p>
面上自然没什么反应，仍是笑着从善如流，伸出手掌请主人家走在前。</p>
他武状元出身，生撕虎豹都轻而易举，如今虽然年龄大了，但也带了数名亲卫，并不担心安全问题。</p>
几人互相礼让，一团和气地踏入了殿中。</p>
全程没人搭理的朱常汶咬牙切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p>
见实在没人来请他，才冷哼一声，负气跟在后面。</p>
……</p>
有人对江独酌，有人公请吃喝。</p>
自然也有人，兢兢业业，枯坐在巡抚衙门大堂，认真干活。</p>
海瑞默默地将巡江指挥陈晓、兵备佥事戢汝止的口供整理好，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p>
舟车劳顿之后，接连审讯，说不累是假的。</p>
只不过心神沉浸，能够稍稍忽略罢了。</p>
海瑞思虑着这两人方才所说之事。</p>
巡江指挥陈晓，当日应当领兵巡境，临湘县自然也在范围内。</p>
但要不怎么说是一环扣一环呢？</p>
陈晓当日被一伙富商请走，说是运送一批货物，希望能看顾运送一二。</p>
在收受银两出私活，跟日复一日枯燥巡境之间，陈晓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p>
当然，路线自然巧合地跟临湘县背道而驰。</p>
同样巧合地，事发之后，所谓的富商，也是人间蒸发。</p>
而戢汝止就更简单了，清剿水贼是他分内的事。</p>
巡抚衙门下手令让他抽调汤宾的近卫，在他看来也是再合理不过——况且，他也只是听命行事。</p>
事情在停留在这一步，可以说是毫无破绽，只是太过巧合而已。</p>
除了故意露给巡按御史舒鳌的破绽——岳阳王府。</p>
但又恰恰是这个破绽，让一切都巧合，又都可以往死人的头上推。</p>
事情，就闭环了。</p>
陈瑞等人也是看着这一点，想要到此为止，把这事结案了。</p>
事情做得干净啊，海瑞心中不由感慨。</p>
好在，这不是刑狱案子，下面的人有方法对抗审查，却架不住金銮殿那位，并不需要证据——要真什么都查不出来，大不了每年找着由头杀几个，反正才登基，好日子还在后头。</p>
正想着，一道声音响起，拉回了海瑞的注意。</p>
“海御史，操劳半日了，吃点东西罢。”</p>
海瑞侧过头，看到太监孙隆端着餐盘走了过来。</p>
孙隆将几碟吃食逐一放在了桌案上：“莲藕排骨汤、腊味合蒸，都是都是湖广地方小食，陛下特意嘱咐我，要您注意身体，舟车劳顿之后又费心费神，正好养养胃。”</p>
说罢，他又取下一份孝感米酒，放在一旁。</p>
海瑞多看了孙隆一眼，暗自摇了摇头。</p>
此前他跟李进、张宏、魏朝等人打过交道，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谄媚的太监。</p>
别给皇帝带坏了，海瑞胡思乱想接过吃食，道了声谢。</p>
看了一眼，确实只是家常吃食。</p>
海瑞脑子胡思，并不耽搁直接端起碗筷，开始就食。</p>
刚将碗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口气，他突然想起什么。</p>
海瑞开口请托道：“孙公公，劳烦将赵巡抚也请来吧。”</p>
孙隆低眉顺眼，也不多问，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p>
不多时。</p>
一脸憔悴之色的巡抚赵贤，从侧面步入了公堂。</p>
见海瑞正一手捧着卷宗看着，一手端着碗喝汤，不由一怔。</p>
他迟疑地唤了一声：“海御史……”</p>
海瑞抬起头，见赵贤来了，起身相迎：“赵巡抚还未吃晚食吧？来，一同就食。”</p>
赵贤惊讶地看向海瑞，他还以为叫他来，是要连夜熬鹰，审问自己。</p>
没想到这么和善。</p>
他心思立马活泛起来，揣度着海瑞的态度。</p>
海瑞搬过来一张椅子，就放在他桌案对面，示意赵贤落座。</p>
两人一同落座。</p>
海瑞这才有暇开口，有些痛惜道：“听闻，昨日洞庭湖决堤了，赵巡抚知道吗？”</p>
赵贤默默点了点头，他虽然这几日避嫌，不再过问这些事，但消息却并不闭塞。</p>
不过他是巡抚，差遣是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并不过问具体的政务，所以也只能知道而已。</p>
海瑞继续说道：“巡江指挥陈晓、兵备佥事戢汝止也就罢了，但这丘侨却是等不到结案，现在就得杀了！”</p>
丘侨是洞庭守备，出了这种事，难辞其咎。</p>
赈灾跟修缮堤坝的事还可以再说，但这安抚百姓，却刻不容缓。</p>
赵贤恍然，这是要借人头一用，平息民愤了。</p>
难怪叫他前来。</p>
岳州府设有洞庭守备一员，岳州卫指挥使一员，兵丁5174名，当然，这是定额。</p>
前者是文官，专管洞庭湖，正五品官身，与岳州知府一级。</p>
钦差能杀固然能杀，但海瑞的意思，显然不在此处。</p>
弦外之音，还是要他赵贤来杀人，希冀他能够帮助钦差稳定湖广局势。</p>
他瞬间听明白了言外之意，却没第一时间答话。</p>
反而问道：“陛下不是让我戴罪入京？”</p>
很难说皇帝是为了保护大员，还是真的怒不可遏，让他即日入京。</p>
但无论是避嫌也好，皇帝诏令也罢，他都不应该在湖广盘桓。</p>
海瑞喝了一口米酒，将漏在桌案上的醪糟用筷子夹起，又放进嘴里。</p>
下咽后才笑道：“这不是还没宣旨吗？”</p>
“陛下令我便宜行事，我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赵巡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p>
他一到湖广，就打落陈瑞等人的乌纱帽，是为了立威。</p>
随后提拔徐学谟，以及如今保下赵贤，则是为了安定局势。</p>
就像皇帝的口头禅一样——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嘛。</p>
赵贤沉吟片刻，突然坐直了身子，认真道：“张楚城的事，我事先当真不知情，也绝无暗中放任的算计！”</p>
话音一落，大堂里静了静。</p>
海瑞放下碗筷，也正襟危坐：“巡抚衙门的印信，是谁动的？”</p>
赵贤面露苦涩：“巡抚衙门不常设，官吏多是从三司抽调，人多眼杂，可疑的人，实在太多了。”</p>
海瑞不置可否，追问道：“朱英琰是怎么死的？”</p>
赵贤自嘲一笑：“我杀的，或者，双脚离地半人高，一跃而起，悬梁自缢而死。”</p>
这就是三司衙门给的结果。</p>
脚下空空的自缢而死。</p>
或者是巡抚赵贤怂恿其遁逃，朱英琰不肯，便被赵贤下了毒手。</p>
海瑞没理会他的自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p>
过了一会才重新端起碗，开口道：“我会查明的。”</p>
赵贤一听这话，当即舒了一口气。</p>
他就是怕钦差立功心切，要将他算进功劳里，借用他安抚湖广局势后，便是卸磨杀驴。</p>
但如今得了海瑞承诺，总算心里有底了——海瑞的承诺，他也愿意一信。</p>
他也不叨扰，起身道：“明日我便赶赴岳州，杀了洞庭湖守备丘侨，祭天怒、泄民愤。”</p>
海瑞见他应承，也舒缓了颜色：“让参议冯时雨一并去吧，修缮堤坝的事，事急从权，直接用脏罚银。”</p>
“兵丁就不必带了，岳州卫不日要与京营换防，总兵柳震处置此事，也要带兵去岳州，巡抚可与他一道。”</p>
赵贤点了点头，便要转身离开。</p>
突然海瑞再度叫住了赵贤：“赵巡抚，巡抚衙门此前镇压土司，多有土司内附。”</p>
“可有稍微亲善一些的，跟咱们往来贸易？”</p>
赵贤一愣：“土司？”</p>
土司就是施州、永顺，那些少民部族。</p>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p>
海瑞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私铸兵甲，总有去向嘛。”</p>